越了解劉青霞,就會越欽佩她的膽識和堅韌。
當時的中國,“博大而腐朽、蒼老而倔強”,守舊勢力之強超乎想象,用魯迅先生的話說,“即使搬動一張桌子,改裝一個火爐,幾乎也要流血”。在這樣的環境中,她出巨資捐助革命雜志,冒天下之大不韙興辦女學,凡此種種,都需要非凡的膽識和勇氣。
劉青霞的個性,與她的家庭背景有關。她是那種“銜著金鑰匙出生”的人,1877年出生后,正趕上家族蓬勃興起,父親馬丕瑤一路升遷,從知縣、知州、知府一路升遷,十三四年后就做到巡撫,成為封疆大吏。在此期間,馬氏莊園開始興建,歷時十年建成中原一帶聞名的豪宅。成長在家族強勁上升期,劉青霞養成一種蓬勃向上的銳氣,她后來行事果決,不甘受制于人,大約源于此。
馬丕瑤赴任廣東巡撫之前,將18歲的劉青霞嫁到了尉氏劉家。劉家也是當時河南有名的家族,與馬家門當戶對。
馬家“父子兩進士”(馬丕瑤和他的二兒子馬吉樟),官高位顯;劉家則是“一門兩進士”,其八世祖劉致中是乾隆十三年(1748年)進士,十一世劉鴻恩是道光二十四年(1844年)進士,曾任陜西按察使。
相比之下,馬家官運正盛,劉家在官場上多少有點“過氣”,但這個家族已興旺了一百五十多年,一向既重讀書仕進,又擅長經營商業,家族字號“七十二茂、八十二盛”遍布中國東部,積累了巨額財富,僅土地就有20多萬畝,所謂“門懸雙千頃牌”,當時號稱“河南首富”。馬丕瑤選中的女婿名叫劉耀德,是劉氏家族中擁有財富最多的人,捐了個“山西試用道”,這是個四品候補官,相當于名譽副省級干部。
馬丕瑤為女兒選定的親事,原本可謂門當戶對,劉耀德的巨額財富,也是后來劉青霞慷慨捐助、致力社會進步的基礎。但甲午戰爭之后,兩個家族價值取向出現重大差異,受父兄影響的劉青霞,愈來愈成為劉氏家族眼中的“異類”。這種狀態,使劉青霞興辦新興事業面臨重重阻力,由此產生的矛盾和沖突,數十年難以化解,給劉青霞的個人生活帶來巨大的痛苦。
【“劉半縣”的財富傳奇】
百年前,尉氏劉氏家族號稱“河南首富”;如今的尉氏,這個昔日無比富有的家族,已沒有多少痕跡,當年他們到底有多少財產,已無人能說清楚。如今的尉氏人,對劉氏家族只存留著一些大致的印象:
劉家號稱“劉半縣”,尉氏縣城一半以上的房子是劉家的;劉氏家族的“七十二盛、八十二茂”,以及其他大小生意遍布數十個城市,劉家人自夸:“南京到北京,不飲別家水,不宿別家店”;劉耀德(劉青霞丈夫)曾在開封城樓撒“金葉子”,在南京玄武湖扔銀元寶,任人拾搶,以此為樂……
關于劉青霞及劉家的史料,于中華先生掌握得最全面,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即開始研究劉青霞,采訪過不少當時仍健在的知情人,并在一些大圖書館遍查清末民初的報刊,成為對劉青霞最有研究的專家。據于先生介紹,土改時,尉氏縣辦展覽展示地主罪惡,劉家地畝冊、生意字號冊等摞起來有一兩尺高,他曾采訪到見過這些東西的人,但這些東西后來不知所終。
劉家資產的確鑿數字,大多是劉青霞在《自由報》上發表的《豫人劉馬青霞披露》(也稱《告四萬萬男女同胞書》)留下來的。這些數字主要涉及劉耀德名下、由劉青霞掌管經營的資產,從此可以看出當年劉家之富有。
1905年豫學堂興辦時,時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捐白銀1萬兩,其他河南籍京官共捐1萬兩,劉青霞獨自捐款3萬兩。當時一兩白銀的購買力,約相當于今天的300~400元,3萬兩就是將近1000萬。1911年,劉青霞獨自經營的桐茂典盈利狀況良好,而族人共同經營的公茂典虧損50余萬兩,在族人苦苦請求下,劉青霞撥銀十八萬五千兩捐助公茂典,折合人民幣有七八千萬。
據于中華介紹,劉家是明初從山西洪洞縣遷居尉氏的,初居尉氏井劉村,到六世時,克勤、克儉、克從兄弟三人遷居大橋村,以農耕兼做豆腐為生,老大克勤的兒子劉銘善于經營,家庭開始富有。劉銘的兒子劉致中于乾隆十三年考中進士,曾出任保定知府、大名道等職,此后這個家族勃然而興,他們一方面重視讀書仕進,百年時間,家族知縣以上官員有數十人之多;另一方面擅長經商,先后開設100多個當鋪、錢莊、銀號及其他生意鋪面,生意遍及中國中東部。做生意掙了錢,就買房置地,逐漸在尉氏、開封、南京等地擁有了20多萬畝土地。
劉致中的曾孫劉鴻恩于道光二十四年考中進士,官至陜西按察使,此時家族達到鼎盛。據于中華介紹,劉鴻恩寬宏有雅量,他鄉居20余年,為人低調,因此遭到縣令輕視。當時的河南巡撫與他私交甚篤,來尉氏巡訪時,曾問及該縣令優劣,鴻恩不計私怨,公允地稱贊那位縣令。縣令得知此事,對他感激莫名。
劉鴻恩為人簡樸,卻不惜錢財培養家鄉人才,開設學館,選擇品學兼優的寒門子弟免費讀書,一時尉氏才俊皆出其門。
劉氏家族自劉致中兄弟五人分為“老五門”,劉青霞丈夫劉耀德是老五家的后人,這一門沒出過官員,他們專心經商,家財豐厚。美中不足的是,這一支人脈不旺,歷代單傳,不過因此財產未經分割,反倒成為家族中最富有者。
【大變局來臨前的沉淪】
清朝末年,諸多事件一次次向人們發出清晰的信號: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到來。但大多數人沒能感知到這樣的信息,有人這樣描寫那時的中國:“博大而腐朽、蒼老而倔強。”
作為高官的馬家感覺到了時代風云之變,屢有改弦更張之舉;作為富商的劉家,本來更應敏銳地感受到時代變化,但遺憾的是,已經富有了150多年的劉氏家族,已完全沒有進取之心。從現有資料看,劉家基本固守祖業,沒有進入新興產業領域,任由時代變遷中的機遇擦肩而過。更有甚者,創業之時的勤奮節儉蕩然無存,族人大多“沾染富家習氣甚深,驕奢淫逸幾成第二天性”,他們炫豪夸富、揮金如土,很少有人靜坐書房,苦讀上進,家族中幾十個道、府、州、縣,多是拿錢捐來的。
據于中華介紹,當時劉氏家族中,男性基本都抽大煙,孩子尚在襁褓,就往其臉上噴煙氣,有意讓孩子染上煙癮。他們這樣做的邏輯是:抽大煙的人不會賭博——坐不住。在他們看來,劉氏的家產,怎么也花不完,只有賭博這個無底洞會“造完”,而抽抽大煙無傷大雅。
這樣的做法,昭示著家族十足的暮氣,他們只想保住和享用祖先留下的財富,完全沒有積極進取、創造新財富的雄心。以這樣的心態,在社會巨變即將來臨之時,家族的沒落時日不遠。
馬丕瑤選擇的“門當戶對”婚姻,并沒有給女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