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首自敘身世的詞作,詞中抒發了詞人積極用世之意志和熱忱報國之激情,以及失意后的憤懣與牢騷。回顧生平,詞人少年時期俠氣凌云,肝膽照人,熱血沸騰,重然諾,輕生死,在同輩中也是豪邁過人、驍勇著名的。那時所過的生活自在適意、轟轟烈烈。友人們聯轡奔馳,車馬簇擁,開懷痛飲,追逐獵物。以此個性、胸懷、氣度、才能、作為,用之于為國家建功立業,詞人自信應該是成績非凡、前程遠大的。上闋反復烘托突出的、隱藏于字里行間的就是詞人的這種報國志向。但是,詞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理想與現實有那么大的距離,少年的美好愿望只是一枕黃粱。進入仕途后,詞人只是一名低級武官,沉抑下僚,羈宦千里,到處漂泊,被繁雜無聊的事務所糾纏,才能無所用,志向成為一句空話。當年滿懷豪氣的少年也蛻變為眼前自傷身世的“悲翁”。即使如此,詞人依然心有不甘,將滿腔的熱情與憤恨,寄托于琴弦,在眺目鴻雁的翱翔中,遙想自己應有的風光,悲慨今日的淪落。詞用賦體,對比今昔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。作者把敘事、議論、抒情三者完美結合起來,再配合以短小的句式,短促的音節,從而很好地表現出一種激昂慷慨與蒼涼悲壯的武健精神,充分發揚了《六州歌頭》這一曲調的傳統風格。《詞品》卷一說:“《六州歌頭》,本鼓吹曲也,音調悲壯。又以古興亡事實之。聞之使人慷慨,良不與艷詞同科,誠可喜也。”賀鑄的這首詞全篇三十九句中,有三十四句押韻,而且是東、董、凍三韻與平、上、去三聲同葉。這就出現了字句短、韻位密與字聲洪亮這一顯著特點。作者正是用這種繁音促節、亢爽激昂之聲來抒寫自己豪俠懷抱的,文情與聲情達到和諧統一。
有時候,賀鑄的苦悶是以牢騷的形式強烈地噴發出來。崇寧、大觀年間,詞人在泗州等處任通判,曾作《行路難》,詞云:
縛虎手,懸河口,車如雞棲馬如狗。白綸巾,撲黃塵,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!衰蘭送客咸陽道,天若有情天亦老。作雷顛,不論錢,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? 酌大斗,更為壽,青鬢常青古無有。笑嫣然,舞翩然,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。遺音能記秋風曲,事去千年猶恨促。攬流光,系扶桑,爭耐愁來一日卻為長。
詞人認為自己論武則能“縛虎”,論文則口若懸河,卻過著窮愁潦倒的生活。風塵仆仆,奔走于濁世間,不得舒展才能,空有報國凌云志。在內心極度苦痛的折磨下,詞人便欲大杯喝酒,與歌女舞伎為伍,在酣飲與聲色中消磨愁苦。詞人企圖借助這些表層次的手段來解除痛苦當然是徒勞的,酒醒人散之后又怎么辦呢?即使在故作放浪形骸之時,內心的痛苦依然要不時地翻騰上來。所以,詞的結尾轉為對時光無端流逝的愁恨。功業未立,逝者如斯,詞人恨不得能拖住匆匆流逝的歲月的腳步;愁苦糾纏,無法打發一天的光陰,詞人又感覺到時光的漫長,不知如何消磨。詞人就是在這樣焦灼矛盾中度日如年。這首詞完全擺脫了花前月下的脂粉氣,直抒胸臆,內心的痛苦滔滔而來,不可斷絕,正所謂“氣出于言外,浩然不可屈”者。自蘇軾開創率意抒情的方式,逐漸在改變著北宋詞人喜歡代女子抒情的“代言體”的寫作方式。然在北宋后期緊緊追隨蘇軾,并將其大量付諸創作實踐的只有賀鑄。這首詞在用前人成句或隱括前賢語意方面,流暢自然,充分顯示了賀鑄詞善于驅使他人語詞為自己所用的特征。
仕途既然坎坷曲折,才華既然不得施展,“心志”既然無法實現,留給賀鑄的只有退隱一條出路了。能夠自覺地將隱逸的愿望轉變為實際行動的,在北宋后期只有賀鑄這樣寥寥的與眾不同者。其實,早在徽宗崇寧初年,賀鑄便流露出倦宦之意,其《羅敷歌》云:
東山未辦終焉計,聊爾西來。花苑平臺,倦客登臨第幾回? 連延復道通馳道,十二門開。車馬塵埃,悵望江南雪后梅。
賀鑄建中靖國元年(1101)秋離開蘇州赴京,謀換新職,次年初春離京外補,通判泗州。這首詞作于此次留京期間。賀鑄自神宗熙寧元年(1068)始宦游汴京,到作此詞時已有三十多年,卻依然沉抑下僚。而且,崇寧初年政壇山雨欲來,新的一輪政治迫害即將開始,緊張的空氣已籠罩了朝野。賀鑄也已經疲倦于“車馬塵埃”的宦游奔波,實際上體現在詞中的是一種心理疲憊,是對仕途的失望之情。詞人沒有了早年的雄心,如今只是牽掛“東山未辦終焉計”。在“悵望江南”之時,歸隱之意甚濃。這次赴京途中,賀鑄作《蕙清風》,便已有了歸隱之意,詞云:
何許最悲秋,凄風殘照。臨水復登山,莞然西笑。車馬幾番塵?自古長安道。問誰是、后來年少? 飛集兩悠悠,江濱海島。乘燕與雙鳧,強分多少。傳語酒家胡,歲晚從吾好。待做個、醉鄉遺老。
詞人仕途失意,到一把年紀,依然匆匆奔走于京城與外地之間,滿腹的牢騷再也壓抑不住了。在秋日蕭條悲涼的季節里,詞人忍受著旅途跋涉的困苦勞累,臨水登山,風塵仆仆地趕往汴京。才能不得施展,志向不得實現,卻免不了勞苦奔波,想來詞人既為自己感到悲傷,又為自己不值。這種悲傷,詞人借悲秋來表達;為自己不值,詞人則通過車馬塵埃的感慨與對“后來年少”嘲諷的懼怕來表現。其實,并不是他人嘲笑,而是作者在自嘲。既然勞累大半生,仍然是處在如此悲傷、不值的尷尬處境之中,還不如干脆擺脫出來,另外安排自己的余生。下闋就在發揮這種想法。詞人從己身超脫出來,觀察古往今來官場上紜紜眾生,也是“你方唱罷我登臺”,亂哄哄一片。即使曾經權勢富貴在手,也并不值得羨慕。所以,詞人在思量清楚之后,決定順從自己的心愿,去過無拘無束的日子,在醉鄉中瀟灑度日。賀鑄后來未到年齡就自己要求提前致仕,就是這種思想愿望的實踐。但是,中國古代文人一直接受的是“學而優則仕”與“達者兼濟天下”等仕途、功名有所成就的觀念教育,讓他們真正拋棄這一切,內心將留下無法愈合的傷疤。賀鑄用比興手法一再表達志向不得實現的苦悶,就是潛藏于曠達語氣背后的真實心態。讀者從這首詞的自我超脫中,不是依然可以品味到賀鑄的無奈與酸楚嗎?
賀鑄對隱逸生活倒確有一份發自內心的喜愛,歸隱之后,常常以安閑自得的口吻,描述寧靜隨意的自在生活和賞心悅目的秀麗景色。其《釣船歸》云:
綠凈春深好染衣,際柴扉。溶溶漾漾白鷗飛,兩忘機。 南去北來徒自老,故人稀。夕陽長送釣船歸,鱖魚肥。
杜牧《漢江》詩云:“溶溶漾漾白鷗飛,綠凈春深好染衣。南去北來人自老,夕陽長送釣船歸。”賀鑄用其整篇,添聲而成長短句,恰如其分地表現退隱吳下之生活環境,以及身處其中的心境。賀鑄這種真正拋開官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