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雨初寒,斜照弄晴,春意空闊。長亭柳色才黃,遠客一枝先折。煙橫水際,映帶幾點歸鴉,東風銷盡龍沙雪。還記出關來,恰而今時節。 將發,畫樓芳酒,紅淚清歌,頓成輕別。已是經年,杳杳音塵多絕。欲知方寸,共有幾許清愁?芭蕉不展丁香結。枉望斷天涯,兩厭厭風月!
贈妓送別,是一個普通的話題。賀鑄這首詞則通過情景的設置、氛圍的渲染、細節的描述、典故的運用,給讀者以新的藝術享受。初春季節,寒意襲人,夕陽黯淡,輕煙迷蒙,歸鴉聒噪。就是在這樣一個凄冷、陰暗、愁苦的傍晚,詞人不得不踏上“出關”的旅途,再度奔波流離。與佳人分手時的悲悲切切,因環境與景物的烘托而更加令人難堪。臨別時“紅淚清歌”的依依不舍之細節,便讓詞人念念不忘、回味無窮。豈知分手之后,事與愿違,遲遲不得歸來相聚,而且由于路途遙遠,音信也無由寄達。滿腹的思念苦痛,只能借用古人的名句來表達。這種苦痛,是離別的雙方所共同體驗的。可以想象,離人天涯各一方,面對各自的景色,心境將完全是一樣的。這首詞以極其雅麗的語言,渲染出一種極其凄清的氛圍,描述一種極其悲苦的心境,卓立于同類作品之中。值得一提的,是作者藝術錘煉上的認真態度。據王灼《碧雞漫志》卷二載:“賀方回《石州慢》(即《石州引》),予舊見其稿;‘風色收寒,云影弄晴’,改作‘薄雨收寒,斜照弄晴’;又‘冰垂玉箸,向午滴瀝檐楹,泥融消盡墻陰雪’,改作‘煙橫水際,映帶幾點歸鴻,東風銷盡龍沙雪’。”可見作者對本篇的原文已修改不止一次。經過修改,景物的描繪更加生動,意境也更加完整了。
寫相思離情的小令賀鑄也有膾炙人口之作,《獨倚樓·更漏子》說
上東門,門外柳,贈別每煩纖手。一葉落,幾番秋,江南獨倚樓。 曲闌干,凝佇久,薄暮更堪搔首。無際恨,見閑愁,侵尋天盡頭。
這是寫京城的一個離別場面,以及別后的不盡相思。詞人在短小的令詞中安排了三個場景,相互映襯。第一個場景是纖手折柳送別,楊柳依依,別情無限。第二個場景是游子“江南獨倚樓”,在思念中度過一秋又一秋。游子對落葉的敏感,事實上是對時光流逝的敏感,是無法與意中人相聚的苦惱。第三個場景是閨中人倚欄桿眺望遠方,這個場景出自游子的虛設,以己之心,度他人之情,應該是如此的。在佇立凝望中,離人愁苦漸漸彌漫開來,遮蔽了整個天地。別前與別后,是時間遷移之對比;離人雙方,是空間相隔的對比,多層對比之下,離人的別情被渲染烘托得更加充分了。
當這種離別的愁緒郁積到令人難以忍受的時候,作文“氣勢”同樣可以噴瀉而出,讀之肝腸寸斷。《子夜歌·憶秦娥》說:
三更月,中庭恰照梨花雪。梨花雪,不勝凄斷,杜鵑啼血。 王孫何許音塵絕,柔桑陌上吞聲別。吞聲別,隴頭流水,替人嗚咽。
這是一首凄苦斷腸的思別詞,聲情的悲苦,令人不堪卒讀。三更時刻,月明如晝,離人輾轉難以入眠,只得步出室中,來到庭院。豈知,所見到的是如雪片般紛紛飄落的梨花,所聽到的是凄厲哀絕的杜鵑啼叫。此情此景,將離人推向痛苦的顛峰。抒情主人公內心這種極度的痛苦因何而來,上闋并沒有明確交代。下闋便揭示這種痛苦的根源。原來是“王孫”離去,音信杳無,叫人牽腸掛肚,思戀不已。離人的眼前,不禁閃現出送別時那最難堪的一刻。那是一個春日“柔桑”的大好季節,離人卻不得不飲泣“吞聲”,無語告別。在那無聲的告別畫面中,只有潺潺的“隴頭流水”聲,仿佛在替人嗚咽,替人訴說離情。那一刻的痛苦,銘記在心中,不知多少次折磨得閨人中夜起床,繞庭徘徊。今夜,又是如此一個不眠的痛苦之夜。這首詞從題材到表達方式都符合傳統作風:代閨中人言離情別思。但情感的抒發方式依然有所不同。宋人戀情詞注重含蓄委婉,怨而不怒。賀鑄卻是痛快淋漓,感情噴瀉而出,表現為率情自然的風貌。
同時,遵循內心的情感蓄積,“氣”之所至發為歌詞,便有“不擇地而出”的自然流暢,也必然帶來題材上的廣泛性,完全突破詩與詞的界限。在這方面,賀鑄絲毫不遜色于蘇軾。用詞悼亡,懷念已經去世的妻子,在北宋極其罕見。蘇軾曾有膾炙人口的《江城子》(“十年生死兩茫茫”)傳播一時,與之先后輝映的是賀鑄崇寧年間所作的《半死桐》,云:
重過閶門萬事非,同來何事不同歸?梧桐半死清霜后,頭白鴛鴦失伴飛。 原上草,露初晞,舊棲新垅兩依依。空床臥聽南窗雨,誰復挑燈夜補衣!
這是一首懷念去世妻子的悼亡詞。賀鑄中年以后曾多次路過或客居蘇州,前一次是與妻子趙氏一起來的,后一次卻已經是孤身一人。重過蘇州城時,詞人不禁百感交集,對亡妻的思念之情洶涌而來。《半死桐》就是這種夫妻深情的款款流露。詞人隨著情感的觸發、思緒的飛越、景物的轉移,緩緩訴說隱藏于心底的永遠無法抹去的苦痛。這里,雖然沒有悲傷的吶喊,或者是聲嘶力竭的哭泣,但是,這一份銘心刻骨的哀痛在慢慢的揭示過程中,依然有著震撼人心的藝術感染力。所有的外界景物,都是隨著詞人的情感轉移而變化。詞人重到蘇州城,除了妻子已經去世以外,其余的景物應該是與上次所見的相同。然而,詞人的情緒改變了,便感覺到周圍的一切也都不一樣了。作品就是在“萬事非”的痛苦回憶的基調下層層展開的。詞人連用“梧桐半死”、“頭白鴛鴦失伴”的比喻,寫自己的孤獨寂苦和對亡妻的思戀。這種夫妻深情,是在平日里瑣瑣碎碎的生活細事中積累而成的,所以,任何細微的生活小事都能觸動這一份刻骨的思念和痛苦。歌詞結尾時選擇“誰復挑燈夜補衣”的生活細節做捫心自問,既是對這一份點滴累積而成的情感的言簡意賅的歸納,也是對這一份愁斷心腸的痛苦的解釋。詞人與妻子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里有多少這樣值得留戀、回味的細節呢?面對這一切無時無處不在的令人凄苦難耐的外在情景,詞人又怎么能從痛苦中自拔呢?這就是這首短詞所一言難盡的含蓄之處,它同樣留給讀者回味無窮的藝術想象空間。多年的夫妻生活,平實無華,既沒有少年的浪漫,也沒有新婚的醉迷。但是,平實無華的背后卻蘊涵著真情。與這樣的生活情景相適應,這首詞的最大特點就是平實無華。詞人用樸素的語言、具體的細節、寫實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