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代戀情詞絕大多數是寫給歌妓類婚姻之外的情人的,傾訴對妻子之深情的作品,如同鳳毛麟角,且頗給人以驚世駭俗的感受,這也是對歌詞專言艷情傳統的一種突破。陳廷焯《云韶集》卷三稱“此詞最有骨,最耐人玩味”,就是推崇賀鑄的情深意切。賀鑄另有《寒松嘆》,鐘振振先生根據詞意推測,認為可能也是悼念亡妻的。“恨女蘿,先委冰霜”,“同誰消遣,一年年,夜夜長”等等,同樣以平淡語見真情。
由于把目光轉向夫妻間平常的兩性情感生活,賀鑄詞因此接觸到前人從未注意過的內容,其關注之廣泛甚至超過了蘇軾。其《陌上郎》云:
西津海鶻船,徑度滄江雨。雙艫本無情,鴉軋如人語。 揮金陌上郎,化石山頭婦。何物系君心?三歲扶床女。
賀鑄這首詞替閨中孤獨的妻子抒情,從單純的思戀轉變為無奈的牽掛與無聲的譴責。這樣的題材及表述方式,在宋詞中是獨一無二的。上闋寫丈夫離別時的情景。這一幕給思婦留下刻骨的思念與苦痛,所以,時時地會在她的眼前具體而細致地重現出來。分別的時刻是那么短暫,舟船迅捷而去,根本不容人再做片刻的留戀。事實上這是離人的一種心理感受,即使是再無情的丈夫,長期離家時也難免有所依戀,一步三回頭。在孤獨被遺留在家中的妻子的眼中,無論離別的舟船是如何地行駛緩慢,依然顯得太匆忙、太迅捷了。這種特殊的心理感受被牢牢地固定在思婦的腦海中,每次回想起來,幾乎幻變為真實的情景。分手的痛苦非言語所能表達,剩下的只有兩人默默相對,默默告別。而“鴉軋”難聽的櫓槳聲,卻仿佛在代人訴說離別的愁苦,如果離人能開口說話,聲音也一定是這樣不悅耳的。在無聲的畫面中插入有聲的情景,相互襯托,就是詞人表達時的技巧。下闋由思戀轉為怨恨與譴責。對丈夫最了解的是妻子,她能夠清晰地想象出丈夫不愿歸家的真實原因,無非是在他鄉惹花沾草,移情別戀。女子從一而終的封建倫理教條束縛她只能苦苦地等待這負心的丈夫,這樣的思戀就轉變為一種下意識的無奈行為。在“陌上郎”與“山頭婦”的強烈情感反差對比中,對丈夫的怨恨與譴責盡在其中。悲傷的妻子知道無法挽回變心的丈夫,只能寄希望于小兒女,希望丈夫對幼女還有一份記掛,因此能回家看看。這是多么可悲可憐的場景,也是古代婦女共同的生活與社會之悲劇。賀鑄在小詞中能接觸到如此重大的社會問題,顯示了他平日對現實的關切,他的胸襟與視野的開闊。在蘇軾之后,賀鑄詞的題材又有了進一步的開拓。
賀鑄詞題材的進一步開拓還表現在所作的一組《搗練子》上,共五首,反映思念邊疆征人的內容,這類題材,在唐宋文人詞中又是極為少見的:
收錦字,下鴛機,凈拂床砧夜搗衣。馬上少年今健否?過瓜時見雁南飛。
砧面瑩,杵聲齊。搗就征衣淚墨題。寄到玉關應萬里,戍人猶在玉關西。
斜月下,北風前,萬杵千砧搗欲穿。不為搗衣勤不睡,破除今夜夜如年。
邊堠遠,置郵稀,附與征衣襯鐵衣。連夜不妨頻夢見,過年惟望得書歸。
閨婦思邊的題材在詩歌中是常見的,從《詩經》、漢樂府到唐詩,都有大量的思邊之作流傳下來。不過,在宋詞中,類似題材卻極為罕見。最初,宋詞流行于花前月下的酒宴之間,由紅袖佳人嬌聲曼唱,以侑酒取樂,這種生活圈子離征人思婦太遙遠了。進入歌詞的女主人公大都是秦樓楚館的歌妓舞女。當這種創作方式積累成習慣以后,思婦們就很難在歌詞中找到立足之地了。賀鑄這幾首《搗練子》之可貴處,也正在這里。思婦關心遠在邊塞丈夫的起居冷暖,搗征衣、做征衣、寄征衣,就寄托了她們一腔的熱情和滿腹的思戀。甚至一個簡單乏味的搗衣動作,到了擅長運用生活細節表現人物情感的詞人手中,也是如此的變化無窮。搗衣,已經不是單純的做好征衣、寄予丈夫的妻子的賢惠表現,妻子又何嘗不是借此重復單調的動作以消磨孤獨寂寞的無聊時光?賀鑄生活在北宋王朝邊患迭起的時代,他的《六州歌頭》就涉及了這方面的內容。《搗練子》從思婦方面來反映這一社會現象,更是賀鑄首創。北宋中后期,與西北的西夏及羌人接二連三地發生戰爭沖突,北宋部隊戰斗力太弱,只得以軍隊的數量取勝,這便造成了眾多家庭的分離。賀鑄的思邊詞就接觸到這個社會問題。
賀鑄活躍在蘇軾之后,自覺地意識到將蘇軾“詩化”革新納入傳統審美風范的必要性。他既有風格接近蘇軾詞的豪邁壯闊之作,又有傳達柔情蜜意的婉約佳作。在這兩者演化融合的過程中,還有部分作品剛柔兼濟,表現出鮮明的過渡性。如《伴云來·天香》描寫“天涯倦旅”的凄清愁怨,下片說:“當年酒狂自負,謂東君、以春相付。流浪征驂北道,客檣南浦。幽恨無人晤語。賴明月曾知舊游處,好伴云來,還將夢去。”朱祖謀評此詞說:“橫空盤硬語”。抒寫羈愁,用剛健峭拔之筆,一氣旋轉而下。詞人的“幽恨”,仍然是心曲不被理解、理想追求落空的痛苦,柔婉凄怨之中卻摻入“硬語”,夏敬觀稱其為“稼軒所師”。此外,《菱花怨》說:“露洗涼蟾,潦吞平野,三萬頃非塵界。覽勝情無奈。恨難招,越人同載。”離別的相思被闊大的境界所渾涵。《南鄉子》說:“東水漫西流,誰道行云肯駐留?無限鮮飆吹芷若,汀洲。生羨鴛鴦得自由。”痛惜美人難留,草木凋零,以健拔暢快之語出之。這類詞都給人們另一番感受。
賀鑄不僅嘗試著創作各種題材、各種風格的作品,而且還嘗試著用各種音樂體式進行創作,令、引、近、慢諸體皆備。除上述討論到的小令與慢詞以外,《東山詞》中還有《琴調相思引》、《銅人捧露盤引》、《簇水近》等。賀鑄慢詞的結構方式也突破了單一的平鋪直敘之線型結構,而接近同時代的詞人周邦彥。以《綠頭鴨》為例,詞云:
玉人家,畫樓珠箔臨津。讬微風,彩簫流怨,斷腸馬上曾聞。燕堂開,艷妝叢里,調琴思,認歌顰。麝蠟煙濃,玉蓮漏短,更衣不待酒初熏。繡屏掩,枕鴛相就,香氣漸暾暾。回廊影,疏鐘淡月,幾許銷魂? 翠釵分,銀箋封淚,舞鞋從此生塵。住蘭舟,載將離恨,轉南浦,背西曛。記取明年,薔薇謝后,佳期應未識行云。鳳城遠,楚梅香,先寄一枝春。青門外,只應芳草,尋訪郎君。
這首詞敘情人分離后難堪的相思痛苦,從行人的角度落筆。詞由三個曲折變化的層次構成:上片為一個完整的層次,回憶舊情。途中行人被微風送來的怨簫聲引發出許多美好又幽怨的回憶,既甜蜜又傷魂。下片分兩個層次。從過片到“背西曛”為一層,哀嘆眼前之離別。這里用雙方照應法:閨人“銀箋封淚”,“舞鞋生塵”;行人“蘭舟”載恨,夕轉南浦。余下為一層,設想后日相覓,也從雙方著筆:行人但愿明年相聚,故先寄梅報春;閨中則只能藉芳草寄相思,盼望早日相會。三個層次回旋往復,波瀾起伏。中間用照應法,構成“環型”立體結構。用筆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