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門春水雪初融,觸處小橈通。滿城弄黃楊柳,著意惱春風。 弦管鬧,綺羅叢,月明中。不堪回首,雙板橋東,罨畫樓中。
詞的主題是哀悼美人的永逝,寄寓了詞人理想追求無可挽回的哀痛。作品竭力展示的是詞人哀怨的內心世界,采用了層層反襯的手法。先用春意融融的環境、節候來反襯詞人失去歡樂后的痛苦,次用昔日歡快的情景反襯眼前的孤獨凄涼。詞人內心的幽怨在特意選擇的“弄黃楊柳”、月夜空樓等等景物上取得對象化的效果,所以,詞人就不必明言自己的心緒如何了。
詞人在心情意緒客觀化、對象化的過程中,往往結合著另外一個層次,即:表達力求深隱曲折,意境極其朦朧淡約。這是對《離騷》有所取舍和發展的結果。屈原展現在《離騷》中的心靈世界是比較復雜的,故其比興所取的喻象也相當寬泛。與飄忽迷離的表象相比,《離騷》的內涵也相對清晰。歌詞首先在內容的表達上起了一個很大的變化,它把自己的目光狹縮到享樂生活的范圍內。詞人渴望、追戀和展現的都是享樂生活中的美好形象,所以,歌詞中的比興只取《離騷》的香草美人之類肯定性的意象群,舍棄了惡禽臭物之類否定性的意象群。同時,為了掩飾其不登大雅之堂的“艷情”內容,歌詞的內涵變得更加撲朔迷離。因此,《離騷》中傳達意念的明朗性,至此基本消失,代之而起的是幽約深婉的朦朧面目。《離騷》激越熱烈的奔走呼號也轉化成歌詞中幽怨纏綿的呻吟低唱。相應的,《離騷》悲壯崇高的風格就被演化為歌詞婉約精微的柔美風姿。賀鑄詞比興手法運用中的第二個層次,就是在這樣的特定繼承和發展關系中形成的。賀鑄詞往往難以確指情與事,《平陽興·踏莎行》是這樣描寫的:
涼葉辭風,流云卷雨,寥寥夜色沉鐘鼓。誰調清管度新聲?有人高臥平陽塢。 草暖滄州,潮平別浦,雙鳧乘雁方容與。深藏華屋鎖雕龍,此生乍可輸鸚鵡。
抒情主人公的心事藏得很深,只有結尾句將自己與鸚鵡相比擬,才感覺到主人公內心的怨恨,同時也將全詞系列貌似不動聲色的客觀景物串聯在一起。讀者到最后才能體會到前文冷靜的敘述中都蘊涵著濃郁的情感,夜來風雨、清管新聲、雙鳧乘雁等等都是為了襯托主人公的怨苦之情。至于主人公為何怨苦,又全憑讀者自己去體味和補充。將自己的情感表達得如此深隱曲折、飄忽朦朧,是多數賀鑄詞的共同特色。可以說,賀鑄詞比興手法運用中的前兩個層次乃是一種表里關系,兩者密切地結合在一起。
上述兩個層次,是賀鑄與五代、北宋詞人共同繼承《離騷》創作傳統并使之得以發展的結果,這還不足以顯示賀鑄的獨特性。賀鑄詞比興手法運用中最后的一個層次:作品的深層次融入詞人的“心志”,則是賀鑄對《離騷》比興傳統的獨到承繼與發展。歌詞在其漫長的發展過程中,“言志”的觀念已經有了一定的滲透。做一個簡單的回顧,溫庭筠詞時常引起讀者的求深之想,乃是因為它采用了類似《離騷》的意象群。晏、歐小令,便已融入自己的身世等許多復雜的質素,然往往是在無意識中完成。蘇軾第一個自覺地意識到將“言志”的傳統引入歌詞,遂為詞壇帶來一場“詩化”變革。但往往矯枉過正,有時舍棄從《離騷》發展而來的比興手法,直用賦體。賀鑄則通過汲取《離騷》比興傳統的精神實質和外在審美意象群,將二者統一到歌詞中,形成自己作品的新質,并把這一做法歸結到“比興深者通物理”的理性高度。繆鉞先生曾例舉這類作品6首,南宋王灼也例舉了3首。經過對留存至今的賀鑄詞的全面檢點,賀鑄這類比興三個層次交融呈現的作品除上述例舉到的以外,還有:《人南渡》、《弄珠英》、《羅敷歌》(其四)、《花心動》、《憶秦娥》(曉朦朧)、《御街行》、《想娉婷》、《小重山》(花院深疑)、《下水船》、《念良游》、《小梅花》(思前別)等。
作為篳路藍縷的開拓,賀鑄詞中象《橫塘路》、《芳心苦》這樣出色的作品還是少數,這類作品無疑是賀鑄最優秀的代表作。張耒稱賀鑄詞“幽索如屈、宋”,還只是偏重于風格的感性認識。王灼是第一個明確認識到賀鑄詞“新質”的詞論家,他將賀鑄與柳永加以比較說:“柳何敢知世間有《離騷》”,只有賀鑄才“時時得之”,且“賀集中如《青玉案》者甚眾。”(《碧雞漫志》卷二)王灼的論詞觀點在當時是比較超前的,他不但喜歡柔麗婉約的傳統風格,而且大聲為蘇軾“詩化”之作叫好,稱贊蘇軾“指出向上一路,新天下耳目,弄筆者始知自振。”賀鑄在詞中融入個人“心志”,就是“自振”的一種方式。詞“別是一家”,賀鑄“始能知之”;及詞可以“言志”,賀鑄“始知自振”,對賀鑄來說恰好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。賀鑄詞的“新質”就根基于這里。
二、浩然之氣不可屈
賀鑄是一位閱歷豐富、接觸面廣泛、性格復雜的詞人,他接受“詩化”革新的影響,其表現是多方面的。他的一系列作品還沒有達到“比興深者”的地步,賦筆直抒,直接表現為豪邁奔放。
賀鑄作詩重視“氣出于言外,浩然不可屈”,同時表現為歌詞“詩化”的一個方面。中國古典文論中的“文氣”概念,包涵比較寬泛,大體可分為二類:一指創作主體的氣質、個性融化到作品中而形成的獨特風格,即曹丕所謂的“文以氣為主”;一指行文時的氣勢,氣盛者行文,字里行間就仿佛有一種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,所以說“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”。在寬泛的概念使用過程中,二義常常混淆并用。賀鑄提出的“氣出于言外,浩然不可屈”,即同時包含了兩方面的意義。再進一步討論,作家所蓄積的“文氣”,其實是一種情感的累積與爆發,是一種語言技巧的熟練掌握與運用,二者缺一不可。就作品的氣質與風格而言,充塞著“浩然之氣”的歌詞必然具有陽剛健壯之美,聲情慷慨激越;就行文氣勢而言,氣勢流貫的作品沒有滯筆、澀筆,文隨氣轉,自然流暢。《東山詞》中就不乏這類作品。舉凡詠古詠史、慨嘆生平、直抒心志等等豪邁奔放、沉郁頓挫的詞作,時時可見。在數量上是北宋詞人中唯一可以與蘇軾詞相比美者。
首先是回顧生平,抒發心中抑郁不平之氣的詞作,以《六州歌頭》為代表: